韩水法|干塘

时间:2025-12-19 18:30作者:

题记

干塘了,

脚步震鹪鹩。

泥水一身花笑脸,

鱼虾半篓喜丰肴,

乐道地瓜烧。

调寄忆江南,2025年12月16日。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民公社时期,到了年底,杭州西边郊区和邻近的余杭县水乡的人们就要做一件热闹的事情,这就是干塘。

到那个时候,大多数水塘里养的鱼都要捕捞起来供应市场,亦分给社员自用一些。年前的一两个星期,生产队会派若干队员将要干的塘里的水逐个排干。在我去干塘现场看热闹的辰光,人们似乎已经用上了抽水机。抽水要花一到两天的时间,大的水塘需时更长。

杭州西溪湿地的干塘捕鱼民俗活动(2024年12月)

等到水只淹人半腰的时候,就可以干塘了。社员下水用网捕鱼,一网一网收上来的都是活蹦乱跳的家鱼,无非鳙鱼、鲢鱼和草鱼。随着家鱼网罗净尽,塘里的水也抽得见底了。那些漏网的杂鱼、虾蟹和河蚌之属一股劲地往泥水里钻,寻找最后的躲避之处。

在村里,干塘的生活由生产小队长派定,队员的家属们自然会预先知道。在镇上,附近鱼塘要干塘的消息,则会在街头镇角口耳相传。

干塘那一天,腰里拴着鱼篓、手上拎着水桶和兜网、甚至端着脸盆的人们,匆匆走向鱼塘。这批装备了各式工具的人们赤着脚,卷起裤腿,撸上袖子,散布在鱼塘岸沿上,也不怕寒冷,只是专注地看着鱼塘中的人们奋力地围捕那些在塘中央剩水中跳跃挣扎的鱼群。一条草鱼突然高高跃出水面,人群就会出现一阵欢呼:看,鱼跳起来了。

队员们把最后一网鱼往上抬时,塘沿准备收拾剩余品的人们就跃跃欲试了起来。队长,或副队长,对身边的熟人说,好了。话音一落,塘边就有人争先冲下鱼塘,其他人一见,也就恐后地跟着踏进泥水之中。有经验的人早已看好了位置,他们能够辨识在哪片泥水下面有大家伙。运气好的话,就抓到条把黑鳢头。

黑鳢头是野鱼,吃鱼的鱼。在江南,吃鱼的鱼总是肉质鲜嫩味美,如用雪菜炖来吃,是极赞的佳肴。鱼塘通常是不能让黑鳢头生活的,否则,家鱼就会被它吃掉许多,却也难保有一两条幸存下来。它体长柔滑,皮肤黝黑,一副凶蛮相,力气很大,人即使摸到,也很难捉牢,它身体一扭就会轻易从手中挣脱。要把它收入鱼篓,就得靠鱼网;有本事的人也用水桶来兜。

在杭州郊县,有许多黑鳢头的民间神话。传说的核心原素就是有一栋楼依水塘而建,楼上的闺房住着一位千金小姐,窗口下面正是水塘。塘里有一条百年的黑鳢头。小姐临窗,不免会向水塘里吐口水,就被这鱼时时看见而呑掉。那黑鳢头吃得小姐的口水多了,终于成了精。于是,故事的各种变体就展开了。最常见的一种:它变成了一个男子,占有了小姐。另一个版本则是这么说的:口水原是人的精气,黑鳢头吃久了口水,也就吸了小姐的精气,小姐的身体便日渐虚弱起来,病入膏肓。于时,刚好有一个游方道士串铃路过,被请来医治小姐的病。道士观察之后,算出是那黑鱼作怪,就施行法术,将它捉起,烹掉,小姐的病也就好了。孩子们听了这个故事,对夜晚的水塘就会生小小的恐惧。至于小姐,只觉得都是遥远无着落的事情,当时所见的劳动妇女,赤脚爬地在田头地间劳作,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吐口水。但那被烹调后的黑鳢头是否更鲜美,人们倒更乐意多想一会儿。

比黑鳢头更美味的吃鱼的鱼是鳜鱼。张志和的名句“桃花流水鳜鱼肥”,就是写在浙江山水地带的,清楚地点出了鳜鱼生活的环境,即在流水之中,而且越是水势湍急的溪流,它活得越好,如在水塘的静水中,它活不好。在我少时,鳜鱼完全是野生的,而至上个世纪之交,几近灭绝。后来,鳜鱼家养成功,但它的味道似乎大打了折扣。

如果能摸到一只甲鱼,则是更大的收获。在所有家养和野生的水产中,杭州人最信甲鱼,以为它大补。捉到黄鳝也是不小的收获,螃蟹要多一些,是那种青壳蟹,印象中小只的为多,大略不是现在流行的大闸蟹。

通常的收获则是小鱼小虾,泥鳅和螺蛳。如果抓到一条漏网的家鱼,按照规矩是要交给生产队里的,不能自己私吞了。

大家在塘底一面四手八脚地寻摸,一面在张望和探听别人的收成,抱怨自己的没有运气。如果有家人同来而不下塘,就会在岸上凭借视野的优势,指导他的哥哥或弟弟的找寻。

时近年底,冬天的节气,在那个时代的江南,还是很寒冷的。赤脚在泥水里趟来趟去,双手不停在摸索,浸在冷水里,刺骨冰凉。倘若天气好,阳光高照,晒得热呼呼,还可忍受,如是阴冷天,那就得靠一副忍劲。有人为了下塘,就先喝一碗半碗黄酒暖暖身子。

在余杭一带,干塘是生产队年终分配的重要一环。队员每家都可分得不少家鱼,虽然要算账,但不用付现金,而从工分里扣除。分到鱼后,不少人家就会挥动划楫驾船给亲戚朋友先送去几条,同时,还要留下除夕烧年菜的新鲜鱼。如果离除夕还早,鱼就被放在浸在河中的竹篰里先养几天。草鱼一般就腌起来,做成腌鱼或鱼干。在尚无冰箱的年月,这是保存鱼、肉的优先办法。

在那个生活资料短缺、娱乐活动贫乏的年代,干塘既是人们小有收获的事情,亦是难得的众人欢乐的时刻。在塘里的人们,一边摸索鱼虾,一边大声说笑,男人们开着荤素参半的玩笑,半大小孩则连玩带捉鱼。女人很少下塘,会下的当是泼辣货。岸上的眼睛随着塘里的人们移动,不时发出叫声、呼喊声。

当最后一个赶塘人摸起最后一条小鱼小虾上岸后,塘里就剩下了纵横的泥沟,浑水静静地归聚到低洼之处,直至最后一个水泡消散。年过后,塘泥就被挖起,扬上塘岸,用来肥田;如果没有扬手,人们就用筲箕挑上岸。塘底塘边清理干净,一到开春,放水养鱼,年复一年的期待又开始了。

2020年11月15日草于沪京高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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