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熟悉的房子也老了

如何才能感受到90岁老年人的行走状态？

在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适老建筑实验室，《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试穿了实验用的“高龄体验服”。这件其貌不扬的“马褂” 前胸和腹部的四个口袋里都可装铅块，铅块的重量可达近十斤，以模拟不同年龄段老年人的佝偻身形以及衰退的身体机能。穿上体验服后，普通人走20米就会想要休息。这样的空间行为数据，为室内扶手或公共空间座椅的安装间隔提供了科学依据。

适老化改造的环节多样而琐碎。在国家推行和政府补贴的背景下，适老化改造如何撬动更大的市场？又如何扩大落地规模？针对相关问题，近日，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适老建筑实验室主任、住房城乡建设部适老建筑与环境重点实验室执行主任王羽接受了《中国新闻周刊》的专访。

王羽。图/受访者提供

“潜伏设计”是发展方向

《中国新闻周刊》：目前，国内适老化改造发展到了哪一步？是否已形成了一套成熟的改造标准，是否还有技术堵点？

王羽：适老化改造的目的是让生活环境满足老年人的需求，支持老年人自主、自尊地安享晚年健康生活。目前，国内从理论到实践、从技术到产品都有了一系列的成果。

适老化改造的第一原则是保障安全，在此基础上，再针对不同年龄和疾病老年人的需求进行设计。最基本的适老化改造项目，国内已有一套较为成熟的标准，包括防滑地面、无障碍通道、卫浴扶手、紧急呼叫系统、感应照明等，目的在于消除跌倒风险、提升行动自主性。

此外，设计也可以通过改变老年人的行为来规避风险。例如，老年人去高处的柜子里取东西很困难，好多老年人就搬个小板凳站上去，或者扒着柜门往里够，十分危险。但如果把柜子做成下拉式的，就能将这类高风险动作规避掉。

但要注意，不同疾病老年人的适老化改造“药方”是不同的。比如，哮喘老年人需要地面粉尘控制，地面设计要避免积灰，室内空调和通风系统可能都要重新设计。认知障碍老年人则需侧重环境安全性与引导性，例如安装防走失门锁、无锐角家具、可视化紧急报警装置，以及通过色彩对比、标识引导等减少认知负担。这类特殊需求群体的改造往往需要更精细化的评估与定制化方案，因此对改造团队的专业性与资源整合能力要求更高，需在现有体系基础上进一步完善细分标准与服务流程。

一个重要的堵点是，作为科研机构，我们能够跟辅助器具行业和医疗机构对接，知道用什么措施最有效、成本最可控，但是这些知识很难传播到更下沉的市场。能不能改、改什么、怎么改，是一个体系化知识传播问题，而目前来看，根据疾病类型和疾病的发展进程去动态调整改造方案的理念，还未普及。

在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适老建筑实验室，记者试穿“高龄体验服”。摄影/本刊记者 周游

《中国新闻周刊》：如何让适老化改造动态适应不同的改造需求？

王羽：理念上，房屋应考虑全龄人群的使用，但与此同时，可以为某个阶段的特殊需求预留一些接口，通过灵活可变的改造技术解决动态适应的问题。例如，卫生间墙上可以设计通用的扶手接口，不需要安装扶手的时候可以隐藏起来，与普通墙面无异。需要安装时，这样的墙面接口可以支持快速安装或更换，以满足不同身体状态老年人的使用需求。适老化改造不应给房屋使用做限定，也就是说，改造其实是扩大了房屋的受众人群。这在租房市场上尤其重要。

这种把设计“藏”起来，提供适老的可能性但不做得过于外显的“潜伏设计”，是适老化改造发展的方向。这样的好处一方面是让居住环境更灵活；另一方面是能让老年人不觉得自己正在被区别对待。

为老年人提供一切便利，保证他们的安全健康，已是社会共识，但再往后发展，这种关怀要变成一种自然。何为好的适老产品？即老年人会发现，虽然自己在变老，但家里没有产生太多新的障碍或改变。用尽可能隐性的环境改变来适应身体的改变，这是适老化改造的根本目标之一。

《中国新闻周刊》：随着失能老年人群体的不断扩大，老年人可能还需要和亲属、护工等照护人员共居，适老化改造是否也应考虑到他们的需求？

王羽：适老化改造不仅帮助老年人，也帮助老年人家庭。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国内将面临老年人口激增和劳动力短缺引发的照护压力问题。尤其是失能老年人的照护，对于照护者来说是长年累月的劳动，生理和心理压力都非常大。

想象一个场景，照护者需要把失能老年人从床上转移到轮椅上，传统抱法对照护者的腰损伤很大，对力量的要求也很高。如果能借助工具实现老年人的移动，就能大大减轻照护强度，减少转移过程中的受伤风险。而这只需要一个很简单的设计，比如一个移位板，相当于一个灵活的滑动装置，让老年人以坐姿从床上平移到轮椅上，而照护者只需要花费较少的力气用于稳定老年人的身形。

这样的辅助器具和适老改造技术是很多的，也是很简单可及的，一块移位板价格几百元。但目前这些产品还未在市场普及。

《中国新闻周刊》：人工智能时代，适老产品也将越来越智能化，但部分老年人对智能设备接受度并不高，智能改造有时反而不适老。如何解决这一矛盾？

王羽：智能本身没有错，但对老年人来说智能产品需要“内心智慧，表面简单”，用户界面应尽可能简洁。比如一个智能音箱，如果需要老年人阅读长长的说明书，不同的指令还需要用到不同组合键，那就不够适老。如何让老年人跨越“数字鸿沟”，还需在设计上有更多考量，比如采用语音交互、保留实体按键、提供线下辅助等方式。

对某类适老化产品而言，如果只有几种甚至只有一种选择，其服务的人群范围就较窄。如果有几十种，可以根据家里空间的大小，选择材质、是否带轮、是否智能等，就更能拉动消费。

移位板的圆盘可以从一端滑动到另一端，方便将老人以坐姿从床上转移到轮椅上。摄影/本刊记者 周游

不能只“补窟窿”

《中国新闻周刊》：日本等国家在适老化改造领域已有多年探索，国际上有哪些先进改造经验值得我们学习？

王羽：我曾在日本留学7年，当时所在研究室长期跟踪日本大型社区的老龄化问题。二战后的日本有很多大型老龄化社区，房屋逐渐空置。同时，也有很多老年人因为经济条件等进不了养老院。大阪府堺市泉北社区就是这样的情况。该社区的做法是，由政府牵头，依托于企业或非营利机构，将政府经营的廉租房、公租房中因居住者离去而空置的房子统筹起来，统一做适老化改造，主要是改造卫生间、卧室、添加智能监控设备等。民众可以通过政府或机构网站搜索房源，实现了空房和居住需求的对接。这一模式值得国内学习。

此外，欧洲国家注重社区资源整合与代际互动，例如德国的“多代屋”计划，将托儿所、老年活动中心、青年教育空间结合，通过代际互助缓解老年人孤独感，增强社会融入。西班牙的合作式住宅养老则强调老年人自主参与社区规划，通过共享设施与互助服务，实现生活自主性与社交需求的平衡。美国实现了远程医疗、虚拟现实康复训练等技术的广泛应用，以及商业护理保险与公共医疗补助的结合，形成了多层次的护理保障体系。

这些经验共同指向一个核心：适老化改造需超越物理环境的优化，转向“制度保障+社区支持+技术加持”的综合体系建设，同时尊重老年人的自主选择与社会参与需求，最终构建可持续的老龄化社会解决方案。

需要注意的是，国际上一些国家以往的适老化改造重点在于支持失能老年人，也就是减轻他们对照护、对社会医疗资源的依赖。对国内而言，如果只关注失能老年人，而不注重让健康老年人延续健康的话，失能老年人就会越来越多。光靠“补窟窿”是补不过来的，因此，不能盲目学习国外经验。国内适老化改造的一个工作重点是让健康老年人提升自我保护意识，防未病、防跌倒，尽量延长高质量生存的时间。

上图：在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适老建筑实验室第三期样板间，天窗用可调节灯光，模拟从早到晚的光照，帮助卧床老人维持节律和情绪正常。摄影/本刊记者 周游

下图：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适老建筑实验室的老年人多感官疗愈空间，包含了多种居家适老化改造内容。摄影/本刊记者 张馨予

《中国新闻周刊》：国内也有部分老年人由于经济原因无法进入养老机构，老旧小区的集中改造，或者集中适老化改造的新建社区是否是一种解决方案？

王羽：当前，我国老年人口基数大、需求多元，单纯依赖新建“适老社区”无法快速覆盖多数老年人，也无法满足老年人维持原有邻里社交等多方面的需求。此外，如果一个社区大部分居民是老年人，社区不仅容易缺乏活力，而且对服务的要求太高。

例如日本大阪府千里中央地区，十几年前我在日本读博的时候，这个社区的老龄化率已达到30％以上。此后，也有开发机构进行配套建设，但去年我去探访的时候，已经完全荒芜了。当老龄化率过高的时候，无论怎么样经营社区服务中心，社区的活力都是逐渐下降的。因为老年人会不断离世，老年社区的活力很难恢复，最后会造成社区服务能力的崩塌。

存量住宅的适老化改造更具普惠性。经过适老化改造的社区，如果能将居住、医疗、康复、护理、文娱等功能集于一体，是相对理想的解决方案，但也面临一些挑战。比如，一些老旧小区的适老化改造可能面临空间有限、基础设施陈旧等问题，改造难度较大，资金来源和分摊问题也可能成为改造的阻碍。同时，实际运营中，服务质量可能参差不齐，部分小区缺乏专业的养老服务人员和完善的服务管理体系，无法提供高质量的康养服务。因此，相较于集中改造，适老化意识更应“嵌入”日常生活中，市场的作用必不可少。

《中国新闻周刊》：如何提升社会适老化改造意识，从而扩大适老化改造的市场规模？

王羽：要更大尺度地推进市场化的适老化改造，并提供更多居住选择，需要政府在顶层设计和政策引导上，从供给侧和需求侧同时发力，构建一个良性的市场生态。在需求侧，需要提升老年人及其家庭的改造意愿和支付能力；在供给侧，需要激发企业参与，提升服务质量和产品创新。

现阶段，我们很多老年人太能忍了，又节约，觉得什么都可以将就，不愿意在自己身上花钱。但身体机能的衰退不可阻挡，以前洒点水在地面没事，现在一点水可能就会引发跌倒。这种意识需要扭转。

普及适老化改造，一方面，要让社会知道它是有用的；另一方面，是让用户知道对自己来说什么是有用的，这会因身体健康状况、文化和工作背景、个人情感的差异而变化。我们需要通过适老化改造告诉老年人新的生活方式是什么。适老化改造的目标不是“凑合帮你完成生活”，而是“学会更好地生活”。年轻老年人仍可以积极发挥社会功用，参与各种活动甚至工作，确保其身心健康，而不是被适老化改造困在家中。

除了给老年人科普，给子女科普也很重要。很多用户不知道有什么辅具能解决父母的问题。比如老年人手颤，钥匙难以对准锁孔，有一些门把手也不方便拧开。只需要在门把上加个小小的辅具，就能将开门动作大大简化。相比于换门换锁这类改造，适老化改造应更追求轻量化，更经济实用的改造才方便普及。

民众对适老化改造的接受度依赖于认知范畴，这需要一点点扩大，如果短时间内强推一个特别新的东西，可能引发用户的心理抵触，起到反效果。因此，我们需要把一些成熟的技术转化为产品，并通过政府推荐清单、标准规范等形式，给出一个非常清晰的实施路径和改造标准。这样的标准不仅涵盖室内，还包括楼道、小区等公共区域的改造。适老化改造的标准来源于需求，随着老龄化社会的演进，很多标准需要动态评估。

我们希望，通过社会各界的努力，构建“政府引导+市场主导+社会参与”的可持续模式，形成普惠和高端并存的市场体系，最终实现从“保基本”向“优服务”、从“住有所居”向“住有宜居”的跨越。

发于2025.6.9总第1190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王羽：不同老人适老化改造“药方”是不同的

记者：周游（nolan.y.zhou@gmail.com）

编辑：杜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