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5-05-11 18:00作者:
4月中旬,河北张家口青边口长城沿线的榆叶梅进入花期,虽尚未盛放,已吸引大批游客前来观赏。现场可见,长城脚下道路两侧停满了大小车辆,已呈碎石状的城墙上挤满了人,仅一座残存的、半坍塌的敌台上就站了二十余人。
青边口长城属于未开发长城,即“驴友”所称“野长城”。相较于八达岭、慕田峪等成熟景区,这类未经修缮的长城段落对户外爱好者具有特殊吸引力。近几年来,攀登未开发长城成为愈来愈热门的旅游现象。
河北张家口青边口长城。图/视觉中国
现行法律法规对未开发长城保护已作出明确规定。《长城保护条例》规定,禁止“有组织地在未辟为参观游览区的长城段落举行活动”;《北京市长城保护管理办法》也禁止“攀登未批准为参观游览场所的长城”“组织游览未批准为参观游览场所的长城”等危及长城安全的行为。依据法律,攀爬未开发长城造成长城损毁且构成犯罪的,将被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但执法实践与法律规定之间存在明显落差。在社交平台如小红书、抖音上,招募攀爬未开发长城以及攻略等内容视频广泛传播,推动了攀爬“野长城”热度持续上升。近日,《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实地走访发现,北京市、河北省等地的多处未开发长城存在无序攀爬现象,部分不当行为已对长城本体造成损害。
公开资料显示,目前开发为景区的长城仅占总量的2%,绝大部分长城段落尚处于未开发状态。如何构建更有效的未开发长城保护机制,以及平衡文化遗产保护与旅游开发之间的关系,已成为长城保护工作中亟待解决的课题。
野蛮攀爬
今年3月底,就职于北京一家文化传播公司的赵女士与友人前往怀柔黄花城长城。黄花城长城地处北京市怀柔区西南部的九渡河镇,属于未开发长城段落。时值春日,山间春色渐浓。赵女士从小红书等社交媒体上看到众多视频博主发布的黄花城长城山桃花盛放的内容,受此吸引,便邀约朋友去攀爬。
当天是周六,依据视频攻略指引,赵女士一行驾车抵达鹞子峪。鹞子峪是坐落于黄花城长城脚下的二道关村的一座古堡。她们到达时,二道关村内道路两侧已停满车辆。赵女士等人从村子西头一个路口开始爬山,沿着一条通往南边山上的山沟,约半小时后登上山脊,此处便是黄花城长城所在。山脊上的长城仅存破碎的石墙和碎石路面,但仍给赵女士带来强烈震撼。
赵女士回忆:“山脊上游客密集,拥挤在一块,连通行都极为困难。”此次是赵女士第一次攀爬“野长城”,此前她并不知晓未开发长城禁止攀爬。回顾此次经历,她也对大量游客踩踏处于原始破败状态的长城可能造成的破坏表示担忧。在长城上,她目睹了这样一幕:部分游人攀爬至长城最高处敌台拍照,一名男士站在敌台上,为方便拍摄,将脚下一块长城砖捡起扔向了一边。
北京黄花城长城上的游客。摄影/本刊记者 刘向南
4月2日,《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前往黄花城长城实地探访。接近二道关村,在公路边便看到标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长城黄花城段”的石碑。进入二道关村,村内立着写有“未开放长城禁止攀登”字样的蓝底白字警示牌。此外,长城一处门洞口还立有由北京市怀柔区文化和旅游局与九渡河镇政府设立的告示牌,上面详细列明《长城保护条例》和《北京市长城保护管理办法》关于禁止游览、攀登未开放长城的规定及处罚标准。
在二道关村内一个通往山上的路口,坐着两位身穿黄色马甲的老人,他们是防火员。正值防火季,两位防火员告知记者此路口禁止上山,但村西边的一个路口可以通行。这个路口正是赵女士此前上山的路径。路口处有一间粉刷成白色的房屋,墙体上写有“北京市怀柔森林防火检查站”字样。记者沿着这条山沟登上长城,再沿着仅存碎石墙体和碎石路面的山脊向东攀爬,不久便到达这段长城的最高敌台。这座敌台东北角已坍塌。记者看到,现场几位游客踩着坍塌处的残砖,在同伴的协助下攀爬至台顶拍照。
一位来自北京市朝阳区的男士表示,自己是从长城另一侧的西山峪村攀爬上来的。他自称67岁,2019年开始攀爬“野长城”并上瘾,至今已攀爬140余次,北京市怀柔区和延庆区的“野长城”均已爬遍。他介绍说,黄花城这段长城游客数量最多,这是由于该段长城攀爬难度相对较低,不像箭扣长城那样险峻,且无须门票,上山路口较多,一些“野导”会组织户外团队前来攀爬。
检索小红书等社交媒体会发现,多家户外机构发布了招募前往黄花城长城徒步的信息。据这些信息,团队成员会约定在北京某处集合,随后乘坐大巴抵达黄花城长城脚下,从二道关村内的路口开始攀爬,在长城上进行午餐、合影等活动,之后从另一端下山。每个团队通常招募数十名成员,每人需缴纳约100元费用。
4月上旬,《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再次来到二道关村。临近中午,村里路边停满游客车辆。一位村民在村内支起烤羊肉摊,招揽生意。该村民透露,上个周末游客数量最多,估计能达到2000人。他说,清明节假期,村里民宿生意也很火爆,他问过一位民宿老板,老板告诉他,仅这个假期就有80多名前来攀爬长城的游客预订了房间。
尽管当日风力较大,游客游兴未减。记者跟随一个由一家户外机构组织的约40人的户外团,从村西另一条小道登上长城所在山脊。这个团队的成员多为年轻人,有的是在校学生,还有多人携带宠物狗。山脊和最高敌台处挤满游客。记者观察到,当天至少有四个户外机构组织的团队前来攀爬。在最高敌台处,这些游客中的一些人踩着已坍塌的墙体,争相攀爬至台顶拍照。记者注意到,他们攀爬时脚下借力的长城砖已岌岌可危,随时有掉落的危险。
北京箭扣长城脚下的一块禁止攀爬的牌子。摄影/本刊记者 刘向南
4 月5日,是清明节假期的第二日,北京市延庆区的长城大庄科段虽为未开放区域,也迎来众多参观者。在长城脚下的昌赤公路边,立着铁丝栅栏,多位工作人员在路旁引导游客,告知此处不许登山,建议前往附近的龙泉峪村或香屯村,从这两个村子可以进入长城。
当日下午,《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抵达位于山谷的龙泉峪村。村南山脊之上,长城蜿蜒伸展。村内外道路两旁及通往昌赤公路的山坡上,停满了参观长城者的车辆。村口一处路口设有警示牌,牌上标注 “未开放长城禁止攀登”“爬野长城违法、破坏长城犯罪”等字样。村内进入长城的一个卡口有多位工作人员值守,进出的游人络绎不绝,游客仅需扫描二维码,完成简单的森林防火信息登记,即可进入。
禁止与许可的现实博弈
箭扣长城因其多坐落于悬崖峭壁,以险、奇、峻、秀的独特风貌,在户外爱好者群体中具有较高的知名度与影响力,甚至被视为“圣地”,全年都吸引着大量攀爬者前往。该段长城位于北京市怀柔区西北部的八道河乡境内,而雁栖镇西栅子村地处箭扣长城脚下,在村中抬头即可望见山巅敌台,使其成为攀登箭扣长城的重要入口。
4月23日,《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抵达西栅子村。临近村口,看到路边也立着醒目的告示牌,其上写有 “保护长城 人人有责”“未开放长城 禁止攀登”的警示语。村口设置拦车杆,两名长城保护员在值班室值守,记者以游客的身份未能获准进入。随后不久,另有两辆车抵达,同样被拒绝进村。当天16时许,记者再次来到村口,此时值班人员换成一名中年女性,她表示“可以爬长城”,随即放行。
西栅子村常住人口约380人,下辖六个自然村,其中后栅子村仅7户,都姓陈。61岁的村民陈东(化名)自幼便与周边长城为伴,对箭扣长城的一砖一石都极为熟悉,北京结、鹰飞倒仰、小布达拉、正北楼等主要景点,如数家珍。这段长城地势险峻,陈东曾目睹过多起旅友伤亡事件。他告诉记者,以往每年几乎都有人员死伤。
尽管如此,箭扣长城依然吸引着大量户外爱好者。陈东表示,节假日以及周末,前来攀爬的人都很多,甚至大雪纷飞之时,也会有一些人为拍雪景慕名而来。攀爬者众多也给长城保护带来一系列问题。陈东称,过去曾有游客偷窃长城砖,甚至有人专门寻找带字的城砖用于售卖。自《长城保护条例》实施后,此类公然的破坏行为变少了,但大规模游客的涌入仍对长城造成损害。有时一辆大巴车就载来五六十人,大量游人的踩踏致使部分墙体坍塌,有时候还发生儿童随意抛掷长城砖的情况。
西栅子村党支部书记卢天禄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鉴于箭扣长城游客流量庞大,村里配备了27名长城保护员。他们的工作涵盖清理游客丢弃的
“虽对外宣称禁止上山,但游客来到这里,目的不就是攀爬长城?”卢天禄说,“当前是采取疏堵结合的策略,控制一定的流量,但也不好太严格阻挡。”
随着游客增多,西栅子村的经济结构也发生了变化。过去村民主要依靠务农和打工维持生计,如今村里开设了十多家民宿。卢天禄称,游客的到来为村民带来了收入,若切断这条收入来源,村民必然不满,所以目前的管理比较松。
此外,通往箭扣长城的路径也并非仅西栅子村一处,雁栖镇、渤海镇等地通往箭扣长城的通道有七八条,卢天禄说,这进一步加大了管控难度。
河北刘家口长城过水关楼。图/IC
黄花城长城脚下的二道关村村书记吕东升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近五六年以来,前往黄花城长城攀登的人员数量持续增加,尤其是近两年来,伴随小红书等社交媒体的兴起,人流量显著攀升。目前,村里安排了数名长城保护员值守,但管理工作面临诸多困难。吕东升举例,清明节前后,攀登长城的人数一天可达一两千人,部分攀爬者会以进村参观为由,绕过卡口进入。由于长城保护员人数有限,难以有效管控。同时,在村口设置障碍也不符合有关规定,致使管控工作陷入困境。
吕东升介绍,针对这一状况,上级有关部门要求村里做好人员登记与宣传工作。在人员高峰时段,村里虽会增派人手,但因无权强制禁止人员进山,工作重点仍以宣传引导为主。
4月28日,《中国新闻周刊》联系北京市怀柔区文化和旅游局以及延庆区长城管理处,均被告知按照法律法规,未开发长城不允许攀爬。
对于黄花城长城,怀柔区文化和旅游局一位工作人员说,开放景区部分可以攀爬,未开发长城不允许攀爬,游客攀爬会有长城保护员制止。延庆区长城管理处的一位工作人员则表示,大庄科长城属于未开发长城,不允许攀爬,延庆区长城管理处作为管理部门,已和大庄科长城属地大庄科乡多次沟通,要求其加强管理。
专家:重在引导
河北省秦皇岛市卢龙县刘家营乡刘家口村,是户外爱好者攀爬“野长城”的又一个热门地点。该村地处卢龙县西北部,距北京市 200 余公里。此处明长城有河北省保存最为完好的一座过水关楼。由于该段长城地势平缓,攀爬难度较低,且距离北侧高速公路出入口仅十余分钟车程,交通条件相对便利,近年来吸引了大批来自北京、天津等地的攀爬者。
卢龙县旅游和文化广电局一位工作人员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未经修缮的“野长城”对部分户外爱好者具有独特吸引力。此外,每年春季刘家口段长城杜鹃花盛开,亦吸引京津游客,常有载着数十名游客的大巴车抵达。
这给刘家口长城的保护带来压力。前述卢龙县旅游和文化广电局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户外爱好者的攀爬活动会对长城造成持续性破坏。历经数百年风雨侵蚀的砖石结构虽相对稳固,但难以承受大规模人员的频繁蹬踏,特别是百人以上的团体攀爬行为。部分游客还存在在墙体涂画等不文明行为。2023 年,卢龙县对刘家口长城过水关楼、一座敌台及部分墙体进行了修缮,那座敌台尚未完成验收,就已被人涂画。
针对这一情况,卢龙县相关部门已采取多项管理措施。该县旅游和文化广电局一位负责人介绍,目前已在长城沿线设置警示标识,并在配置常规长城保护员的基础上,增派乡镇工作人员开展劝阻工作。节假日期间,该局工作人员需轮流值班,劝阻攀爬行为。尽管通过劝导方式取得一定管理成效,但长期来看,人力与资金投入面临较大压力,现有资源难以支撑常态化管理需求。
“野长城”热引发的管理难题,成为长城管理者面临的重要课题。中国长城协会首席专家董耀会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公众对长城的喜爱及户外活动需求属正常社会现象,对攀爬未开发长城行为不宜简单批评,应侧重规范引导。他建议,加快具备旅游价值的长城段落开发,同时对已修缮部分合理开放。
北京建筑大学教授、北京长城文化研究院常务副院长汤羽扬也认为,公众对长城的热爱值得尊重,关键在于有效引导而非强制禁止。她以箭扣长城为例指出,大量攀爬行为加速了本就脆弱的长城损坏。汤羽扬团队近年完成了大庄科长城的修缮工作。她说,实践表明科学加固能降低人为踩踏对长城的损害。
汤羽扬团队当前正在参与箭扣长城的修缮。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其团队参与的修缮工作仅是北京长城整体保护计划的一部分。根据规划,到 2035 年北京将实现长城无险情目标,每年推进约 10 处抢险加固工程。
目前北京 500 余公里长城中,景区开放比例仅5%。汤羽扬建议,开放的部分可提升至10%,并探索多元化开放模式。她同时强调,对存在安全隐患、管理救援能力不足的段落,应维持封闭管理。
发于2025.5.12总第1186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野长城”上的野蛮攀爬者
记者:刘向南
编辑:蔡如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