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5-02-24 23:00作者:
人立天地之间,田在云山深处,在中国无数深山大泽间、丘陵山脉里,蕴藏着许许多多农耕文明的瑰宝——传统梯田。公开数据显示,我国大约有2亿亩梯田,它们分布在大江南北的各个山区,大多是千百年中,农民世代开垦而成,这些传统梯田,最“年轻”的也有数百年,最古老的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它们中的大部分至今依然在被人们耕作,年复一年地产出优质的粮食、蔬菜及各种特产。
2025年中央一号文件首次提出,“保护传统梯田”。就此,新京报记者采访了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农科院作科所研究员钱前,钱前在多年前就开始呼吁保护传统梯田,并在浙江杨丰山村2600多年的古越梯田中帮扶多年。他表示,所有的传统梯田,都是良田,都是我国的宝贵财富;保护传统梯田,对保障我国粮食安全、保护中国农业文明的丰富性和多样性至关重要。
如何保护传统梯田?钱前说,“未来还是要靠科技,在传统梯田上实现良田、良种、良法、良机、良制,尤其是加大微型农机、适宜良种等研发和培育,让传统梯田这个农业瑰宝,发挥出更重要的作用。”
云山中,梯田是农耕文明的奇观
无论是云南哀牢山里的哈尼族梯田、广西龙脉山的龙脊梯田,或是湖南雪峰山的紫鹊界梯田、浙江天台山脉的古越梯田,抑或是北方的旱作梯田,都是人类农耕文明的奇观。
1983年,钱前从南开大学毕业,分配到杭州的中国水稻研究所工作,被老师派到温州察看水稻生长状况。一路南行,汽车路过浙东梯田时,他就曾被云雾里的梯田震撼。
此后的许多年中,他一直从事水稻育种,走过江南的水乡,在长江岸上的平原里耕作,去过广袤的东北平原,在黑土地上播种水稻。他育成的种子,在江南塞北种植,也曾经登上太空,当初的那片云雾里的梯田,仿佛离他越来越远。
一直到2018年,钱前当时工作的中国农科院中国水稻研究所,开始结对帮扶浙江仙居县杨丰山村。在那里,钱前见到了汉族梯田文化的代表,浙江仙居县杨丰山中的古越国梯田。
第一次进入杨丰山的路,是钱前至今记忆犹新的奇妙经历。从杭州出发,坐车到仙居县,车驶入天台山脉,路越来越高,云越来越低,云上山下,梯田和村庄,宛如神国仙境,钱前觉得,那里就是“浙东的香格里拉”。
这次古梯田之行,让钱前重新认识梯田,也重新思考农业现代化中,传统农耕文明的意义。此后,他去过许多梯田——云南元阳的哈尼梯田,哈尼族人在大山中建成了林田水村生态系统,泉水从山顶上流出,一路绕山而下,山的最高处是森林,森林脚下是村庄,村庄下面是梯田,比梯田更低的是云。广西桂林的龙脊梯田,险峻陡峭,当游人坐在缆车里,一路惊呼而上的时候,农人们则在一面面山坡上用双手劳作。湖南紫鹊界的梯田,不需要水库,人们在自然形成的地理和水文条件上,打造了独特的自流灌溉系统……
“传统梯田都是良田。”钱前说,“是农耕文明的奇观,也是人类农业的瑰宝,这份财富,是我们的先辈们,用一代又一代的辛勤和智慧积累起来的,不应该被遗忘。要保住它们,如果把传统梯田丢了,几十年后就再也无法挽回了,那时候,我们对不起前辈祖先,也对不起后代子孙。”
新挑战,传统梯田的现代化难题
每年的冬天,是云南哈尼族梯田最美的时节。上下落差上千米的大山上,整面山坡被开垦成大大小小的梯田,一层层蜿蜒向下,灌满了水,如同无数面大小不同的镜子,当金色的阳光照进农田,整座山都在流淌着色彩。
在浙江,杨丰山的梯田,最美的时候是雨后的清晨。一路攀上山顶,最高处是梯田,脚下是缥缈的云雾,云雾之下,才是山谷、道路、村庄……
只是,这样绝美的风景中,却面临着许多共同的挑战。丘陵山地的梯田,天然面临着现代化转型之难,村庄空心化、劳动力老龄化,还有农业本身的低效益,都在考验着梯田的传承。
在杨丰山,有3000多亩传统梯田,但钱前第一次到这里时,常年种植的只有七八百亩,多是留守的老人种的口粮,其他的都被放弃了。
大平原上可实现全程机械化,农民不用下地,就能获得收成,但梯田不行。钱前说,“许多现代化的设备和技术,都需要一定规模的农田去实施和推广。而梯田不仅地势陡峭,缺乏大机器耕作的条件,面积也非常小,最小的地块可能只有几平方米,现代技术很难深入到梯田中。”
在现代化种植的农场里,水稻的产量可以轻易接近1500斤,但在许多传统的梯田上,产量还只有五六百斤。尤其是近两年粮食价格处在低位,种粮收益不高,规模化的生产尚能保障一定收益,但在主要依靠人力劳动的梯田上,很难调动农民的积极性。
杨丰山,一次科技改变梯田的探索
收益低,劳动强度大,劳动力格外缺乏,梯田会被放弃吗?
钱前觉得不应该是这样,“梯田之所以是良田,是因为它被人们种植和维护了几百上千年。但只要人离开,风水的侵蚀、野草的侵占,几年中就会开始坍塌、毁坏,几十年后,就无法再挽回了。”
在杨丰山,钱前和他的同事们,开始尝试探索一条新的梯田保护之路。他们从调查当地的历史、作物种类、气候、土壤、水资源等工作开始。
杨丰山过去就种水稻,且以优质水稻闻名,为此,他们计划通过保护和开发梯田、提升优质稻米产业、发展农旅结合新产业等,带动村庄振兴和发展。
几年中,他们在杨丰山建设了新品种筛选基地,引入和筛选适合当地的良种,改良本地品种,帮助村里建立合作社,调整种植结构,完善产业链条,如利用冬闲季节种植油菜,打造梯田农耕文化景观,建设梯田博物馆,发展起旅游业,为村里创造新的收入来源。
而当地政府也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一条直通山顶的公路,在短时间内建成,“我第一次去杨丰山,爬上最高的自然村,用了四个小时,现在只要十多分钟,开车就到了。”钱前说。
如今,杨丰山的良种逐渐显现出效益,当地引种的优质水稻成为知名品牌。2024年,杨丰山大米销售价13元每斤,且供不应求。
在所有的探索中,最难的无疑是机械化。最初,钱前和同事们通过中国水稻研究所,为杨丰山捐赠了微型农机,随着不断探索和实践,更多的机械开始登上梯田。
当前仍在杨丰山驻村帮扶的中国水稻研究所副研究员王亚梁表示,梯田机械化的难题中,首要难题是路,梯田中如果有了生产路,许多微型农机都能进去。2024年,通过帮扶对接等,杨丰山村引入多种小型机械,设计出了机插、机抛作业的适宜路线和作业方式。
科技策,传统梯田也需要现代化
品种改良、机械下田、品牌打造、产业延伸……千百年传承的传统梯田上,不只有刀耕火种一种形态,同样能实现现代化转型。
就在2023年冬天,由钱前发起,多位院士专家、跨学科专家,以及各个知名梯田所在的管理机构,共同成立了“全国梯田科技联盟”。联盟倡议,凝聚共识、协同发展、横向联动,联合各界力量,共同保护、传承和利用梯田。
不只杨丰山的古越梯田,更多古梯田中,科技正在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在云南红河元阳县,哈尼族梯田的核心区,元阳哈尼梯田遗产区数字监管平台,已经在2023年投入使用。在这个数字梯田系统中,卫星遥感、大数据、云计算、无人机、探测器等众多现代高科技设备,共同进行着梯田监测、保护和利用工作。
哈尼族梯田是世界遗产,也是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在元阳的“数字梯田”上,人们还可以在云上“认领梯田”,随时随地感受千年农耕文明的奇观。而且,传统梯田和现代加工流通、文化休闲等不同的产业正在更深入地结合,改变着乡村居民的生活。
“传统梯田的现代化,需要科技的支撑,但不只需要科技。”钱前说,“传统梯田本身都是良田,善加保护的同时,也要通过良法、良机、良制、良种等,帮助梯田降低劳动强度、提高生产效益,打造更加完善的产业链。这就需要更多力量加入,不只是农业领域的力量,还有各个层面、各个领域的力量,一起合力,保护好这份农业文明的奇观和瑰宝,让它在保障粮食安全、提升农民收益、促进乡村振兴中,发挥真正的力量,也为我们这个世界,留住一片可以寄托乡愁的地方。”
新京报记者周怀宗